“忍耐”与“突发”
生活在南方沿海城市的人,一定知道台风的厉害。那是何等的狂暴肆虐,摧枯拉朽,一片天翻地覆的景象!然而,在台风到来之前,或者之后,往往出奇的平静,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一个日本著名学者将日本人的性格比喻为台风。按照他的看法,日本人的性格结构中包含了忍耐与突法两种倾向,这是由东瀛岛国特有的地理条件造成的:日本地处寒热带交界处,有强烈的日光照射和丰沛的雨水,但不像南亚一带一年四季处在热带阳光的淫威之下,单调而无变化;它有北国凛冽的寒风和冰雪,但又不像北欧那样一年到头一样冷,使人感觉迟钝。正是这种地理条件,培养了日本人特有的寒热带双重性格,既热烈又沉静,既顺从又反抗,热烈中包含沉静,顺从中包含着反抗。日本大和民族是一个情绪型的民族,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,其性格结构中存在着另人担忧的缺陷。当年,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认定日本人在精神年龄上“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”,恐怕与这种他台风性格不无关系。忍耐,意味着能量的积蓄,自然要求释放。然而,由于日本社会强大的节控机制(以和为贵的集团主义和高度发达的礼仪文化),这种要求一再受到压抑,惟其如此,一旦发作起来,就格外厉害。日本社会经常发生很多不寻常的事件,如剖腹、殉情、复仇之类,日本军队在对外侵略战争中匪夷所思的残忍行为,都可以从这种压抑机制中找到答案.这种台风性格,可以在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得到印证。
喜怒无常
“日本人的脸就像日本的天气,说变就变。”在东京时,常听中国的留学生这样抱怨,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,也确实如此。记得在一家酒吧打工时,我常为这种事情束手无策:半个小时前还在夸你如何勇敢的酒吧老板娘突然沉下脸来,说你这也干得不对,那也干得不对。又比如,顶头上司的厨师动不动就跟你板起脸来,好象你欠他多还他少似的,可是一高兴,又同你亲热得不得了,简直让人莫名其妙。有一次我问起他的脾气,他吐露真言,说他的情绪变化非常快,连自己都有点受不了。其实,日本人之间是很讲礼仪的,尤其是在中上流社会的日本人,在这方面做得滴水不漏。他们的喜怒哀乐,受到礼仪的严密监控,长期的修炼,养成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忍性。日本电影中,最令观众着迷的男子汉形象是这样一种类型:平常沉默寡言,表情冷漠,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,受着各种各样的压抑和委屈,可内心深处却蕴藏着非凡的生命激情。一到紧急关头便猝然发作,显示出不凡身手,平定乾坤,创造奇迹。大牌影星高仓健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,他扮演的角色,几乎都是这种“忍耐——突发”模式的翻版,日本观众百看不厌。
情感火山
我在东京时曾应日本朋友的邀请,看过几场传统的“能乐”和“文乐”,每次看完,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由于日愈欠佳,听不懂那些古奥的台词,对于剧情的细节也不太清楚。然而,那沉重缓慢的节奏,单调迟缓的动作,鬼哭狼嚎似的人声伴奏,那断断续续、不屈不饶、一声催一声的太鼓声,还有那零乱滞涩的三弦琴,无不给人一种阴森寂静、惊心动魄的感觉,仿佛一座封压已久、蓄满了巨大能量 火山在无奈地呻吟。“能乐”和“文乐”,寄托了日本人特有的审美情感。后来看了黑泽明导演的几部电影,我惊奇地发现:黑泽明的镜头处理和画面效果,与能乐何其相似。他导演的每一部电影,几乎都贯穿着“能乐”的精神,画面再热闹,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,反过来,画面上即使寂静无声,也有一种逼人的紧张感。有一个镜头出自他的哪部电影已经忘了,至今烙在我的脑海里:黑夜里,武士手擎旗帜,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巍然屹立在阵地上,一个武士刚倒下,另一个武士跟上来,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安详肃穆,仿佛不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。武士如此平静地面对死神,给人留下的,却是惊心动魄的感觉。放眼日本的艺术世界,音乐、诗歌、绘画、茶道、插花、陶器、工艺制品,不约而同都有一种受抑制的含蓄之美,蕴含着丰富的张力。这种艺术魅力,正是来自一种引而不发的节控。